前几日,大学同学磊子,在我们那个上海校友小群中发了一个链接。我一看标题,就知道是关于“南通六建破产重整”的事情。磊子没有说一句话,似乎在默默地问询:同在南通n建的你,还好吗?
其实我刚看到这则消息时的反应是:南通建筑业,你还好吗?
在中国建筑行业,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中国建筑看江苏,江苏建筑看南通”。建筑业对于南通市一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中国企业500强榜单中,南通市共有九家企业入围。其中有八家企业的主营业务跟建筑业有关,南通六建包含其中。九家企业中,唯一与建筑业无关的是号称“中国特种光缆第一股”的中天科技,但如果你感兴趣去溯源的话,其前身是一家砖瓦厂。
中国建筑业协会近期公布的2020~2021年度,第一批中国建设工程鲁班奖入选名单中,南通地区建筑企业总承包工程再获5个鲁班奖。至此,南通市已累计斩获这个中国建筑业最高奖115个,在全国地级市中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以“南通n建”为代表的南通建筑业,依然有拿得出手的辉煌业绩。那为何,就突然就出现在了法院破产重整的公告栏上呢?
我自毕业起来到这个中国“建筑之乡”,二十多年来虽几经辗转,但基本没有脱离南通建筑这个圈子。下面就结合自身的一些感受谈谈南通建筑业的前世今生。

建筑之乡
说到南通建筑业的前世今生,不得不从近现代的一段历史开始说起。
中国近现代建筑业的起步是比较晚的,直到清末民初才初见端倪。但中国近现代建筑史上的许多重要事件却都与南通有关。
我国两院院士、著名建筑规划与设计专家吴良镛先生曾说过,在城市规划和建筑方面,南通堪称“中国近代第一城”。
中国近现代城市规划和建筑发轫于南通,得益于清末民初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张謇。张謇,这个生于江苏省海门直隶厅长乐镇(今江苏省南通市海门区常乐镇)的光绪二十年状元,后半生都致力于“实业兴国”,在南通创办实业和教育。
据《南通市志·建筑业》载,清末民初由张謇创办的大生集团,带动了整个南通地区的工业、文化、教育、金融、商业、慈善事业的大发展。当时的南通,出现了大批有别于中国传统砖木结构的新型建筑。
于是“营造厂”便应运而生,民间从事泥瓦木作的能工巧匠众多。无论是师承还是父子相传,形成了集聚效应,让南通地区出现了庞大的近代建筑工人队伍。
所谓“建筑之乡”,首先要成为“匠工之乡”才行。
1903年,张骞在南通创办通州师范学校,附设测绘科及土木工科专业。他在这里挖掘并培养了被誉为“中国近代建筑第一人”的孙支夏。在孙支夏之前,中国尚无自己的建筑师,建筑设计依赖工匠,其传承方式是师徒授受。
孙支夏的出现,实现了从工匠到近代意义建筑师之间的过渡,开创了近代中国建筑师的先河,标志着中国开始有了具备建筑科学知识、掌握建筑设计技能的专业建筑师。
在这个历史同期,又一位从南通走出的中国建筑界巨擘陶桂林,也开始了一路开挂的建筑人生。
来自“启吾东疆”的陶桂林,是那个时期的建筑营造大师。他幼年经历坎坷,学木工手艺出身,最后却成为中国第一个掌握了钢筋混凝土建筑技术的人。
他在家乡吕四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建筑职业学校,在上海创中国最早的建筑学术团体“上海建筑协会”,创办中国建筑界最早的专业学术刊物《建筑月刊》。
陶桂林30岁时在上海创办的“馥记营造厂”,建筑队伍规模达到2万多人。“馥记营造厂”在1932年,击败英商公和洋行、美商美孚洋行、法商芜令洋行、日商三井洋行、荷商康益洋行等一众外国建筑公司,拿到了24层的上海国际饭店的承建权。
当时中国的营造厂,没有电焊工艺,没有百米塔式起重机。但就是这样的条件,“馥记”的能工巧家硬是用铆钉一个个铆牢的方式,完成了建筑钢结构部分工程。然后用一台“克令车”(简易吊车)完成垂直运输任务。最后仅仅用时22个月,就高质量地完成这个当时“远东第一高楼”工程,令国内外的同行惊叹不已。

铁军精神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50年代,南通地区建筑从业者,在当地政府的组织下,相继成立了一批建筑站(可以理解为集体企业)。此后的十多年间,南通地区有多达58家左右的人民公社建筑站,基本每个乡镇都有。直到现在,我同事中资历比较老的,还是喜欢说自己是某某建筑站的。
但当时建筑站并没有太多的机械设备,员工也都是自带灰桶、瓦刀、铁锹等工具,主要工程内容就是修建农村的平房。
那个年代,建筑业吸纳了大批农村富余劳动力,缓解了就业压力。
南通建筑业的再一次异军突起,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改革开放初期,建筑企业的任务还是靠计划分配。当时南通的建筑队伍根据指令计划,开始有组织、成建制地开往全国参与各类工程建设,贡献卓著。
南通建筑队伍第一个跨省目的地是1978年去大庆,随后,1979年赴新疆、1982年下深圳、1983年去上海、1984年援藏……他们在大庆赢得了“建筑铁军”赞誉,在深圳更是创造了5天一层的“深圳速度”。而西藏拉萨饭店工程,南通建筑队伍也为江苏省赢得了第一个建筑工程鲁班奖“小金人”。
南通地区下辖六县,五个被建设部授予“建筑之乡”称号。所以在“建筑之乡”这个名号上,已经卷不出高低。于是大家又来争论,谁才最有资格说自己是“建筑铁军”本尊。
我听到的一个版本是,1984年,一支在大庆参与建设的南通通州队伍——英雄建筑站——接到当地一家技术力量雄厚、施工设备精良的国企“王牌军”战书。约定双方各出150人,各承建两幢总面积为5520平方米的五层混合结构的住宅楼。
根据当时南通建筑队伍负责人沈国钧回忆,冬季的大庆,冻土深度两米多,坚硬如铁。开始时他们也没有工程经验,开挖基础沟槽一镐头下去马上被弹回来,地上就只是一个白点而已。
但就是在这样艰难的开始,南通队伍硬是用43天就完成了全部封顶,主体合格率98.95%,并在竣工验收时被评为大庆市样板工程。而挑战方承建的两幢楼,才分别进入二层和三层,合格率也只有67%。
南通建筑队伍一战封神。
这支创造神话南通队伍,用一种近乎疯魔的“吃三睡五干十六”的工作方式,赢得了“大庆有铁人,南通有铁军”赞誉。“南通铁军”的称谓也就由此而来。

隐忧浮现
前文说过,南通建筑业一直都有靓丽的数据。比如南通市统计局近日发布的内容:2021年南通市建筑业总产值首次突破万亿,总量达到惊人的10568.7亿元。这个产值规模稳居全国地级市首位。
这其中完成700亿元以上产值的企业有3家,300~700亿元产值的企业有7家,100~300亿元产值的企业有16家。南通全市24家特级资质建筑业企业中,有21家企业完成产值超百亿元。
然而就是在这煌煌数字背后,却有那么一丝隐忧浮现。
我们来看南通六建2018年~2021这近四年的营业收入,421亿→446亿→489亿→492亿,看着也是在逐年提升。但2021的增幅猛然下跌,几乎就是原地踏步。
其实南通六建并非第一次申请破产。在2018年、2019年和2021年,它曾三次申请破产或破产审查。
看上去,“苏大强”是不是有了那么一点大而不强的味道?
曾经看过一篇来自南通统计局的分析文章,作者采用“索洛余值法”,研究劳动与资本生产要素投入,以及除此之外的广义技术进步要素对南通建筑业增长的贡献率。
从2010-2019年的分析结果看,南通市建筑业技术进步的年均增长速度仅为0.86%,甚为缓慢。从投入的各要素贡献率看,劳动投入对产出增长的贡献率高达61.2%,资本投入贡献率为32.8%,而技术进步对产出增长贡献率仅为6.0%。
可见,南通建筑业产出,主要依托劳动力和资本两项投入,技术进步贡献率占比非常低。
这是南通建筑业面临的问题,也是全国建筑业的一个缩影。技术进步极其缓慢,其中还不乏“进一步退两步”这样走路“重心不稳”的情况。

行业痛点:缺钱少人
先不谈“技术进步”这种需要时间积淀的要素,单看推动南通建筑业增长贡献最大的“劳动力”和“资本”这两个重要引擎,也越来越显得后劲儿不足。
我们先来看劳动力供给。
2020年12月底,住建部、发改委、教育部的等12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加快培育新时代建筑产业工人队伍的指导意见》(以下称《意见》)。《意见》直指我国建筑产业面临的“用工荒”问题。
就是说当我们重拾“工匠精神”的时候,却尴尬地发现,匠工没了。
调查显示,作为“建筑之乡”、“匠工之乡”的南通,本地建筑技能型人才不足10万人,仅为历史上最高峰1998年的25%。
二十年前的南通建筑企业,劳务队伍基本都是自有班组为主。现在,基本只能依赖于来自外省的劳务分包。
针对这份《意见》,南通二建还在去年上半年面向各个分公司、事业部发文,让大家建言献策,探寻建筑业未来的出路在哪里。南通二建在这份函件中,提到了“建二代”这一概念。
其实这是南通建筑业面临的又一个人力困境:建筑企业负责人年龄呈老龄化态势日趋明显,后继乏人。
据统计,南通市建筑企业负责人30 岁至 40 岁之间占比仅为5%,30岁以下基本空白,企业家人才严重缺乏。都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现在,车头也不够用了。
这个情况跟我的体会差不多。南通是“建筑之乡”,更是“教育之乡”,都特别重视子女教育。但身边接触到的从事与建筑有关的同事、朋友,培养孩子成才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别再吃建筑这碗饭了,太辛苦!甚至许多老板也是如此。
至于资本投入这个引擎,输出功率也是越来越小。
我们知道,建筑企业最大的特点,就是“纸面富贵”。看着动辄就是几百亿的产值,但可能只要几个小目标的到期债务,就足以充当“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南通六建2021年还有近500亿的产值,最终却倒在了2.67亿的到期债务上。
南通n建的经营模式,更加重了这一“阿克琉斯之踵”。这几家建筑企业集团,大多脱胎于原地方性国有建筑公司或各村、镇建筑站改制整合,是一种管理体系比较松散的“加盟店”联结形式,“集”而不“团”。
南通某建的一位总工曾经跟我说:这是由数量众多的小舢板捆绑成的“航空母舰”。看上去体积庞大,但没有多少战斗力。一个风浪过来,樯橹灰飞烟灭。
这种经营模式优点在于,基层各个单体会非常活跃。因为各自经营的业绩,都是真金白银地揣在自己口袋里,所以开拓市场的积极性都非常高。
但这种分权过度的经营模式,弊端也很明显。独立经营,各自为政,不适应企业大型化、集约化发展。不利于整体经营,难以形成规模效益,凸显出来的焦点问题就是:集团的财务控制能力薄弱。
从创造的产值上看,集团貌似会有很大的货币资金存量,其实都分散在各成员单位,集团总部的资金存量很小。
集团层面更像一个融资、投资平台,却又不能有效监控分、子公司财务收支,不能迅速掌握企业整体资金的存量、流量和流向。
2021年地产行业“雷”声不断,巨大震动很快就波及至上下游产业链。集团却无法及时(或者无力)控制成员单位持有地产公司巨量“商票”。一旦无法按期兑付,紧绷的资金链就被拉断,全盘皆输。

困则思变
我们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国内经济已经转入“新常态”发展阶段,国内的建筑业市场会进一步呈现紧缩态势,建筑业产能过剩的问题会更加突出。
困则思变,说到变,首要改变的就是经营模式。南通建筑业总量不再迅速增长的新常态下,管理者要及时从传统运营模式和盈利领域的“舒适区”走出来。
“舒适区”这个说法,用在建筑企业身上或许多少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建筑企业还有“舒适区”吗?恕我愚见,南通n建原来的“加盟店”式管理,以及重仓住宅市场的做法就都是“舒适区”。
现有的管理模式下,集团平台是个漂亮的“壳”,但缺少核心竞争力。住宅市场得益于过去二十年狼奔豕突般地发展,让建筑业也随之水涨船高。但这个市场技术门槛总体不高,早已是一片红海。最终滑向“价格战”的深渊,红海变死海。
所以根本的转变,是要打造自身的核心竞争力,走集约化、一体化发展路线。优化管理结构和产业布局,真正打造工程总承包、设计施工一体化、全过程工程咨询的管控能力。
最近几年,许多南通建筑集团公司也在积极探索尝试转型。比如推广精益建造,探索智慧建造。加快数字化、信息化在设计、施工、运维、计价、监管全过程的集成应用。通过人机交互、感知、决策、执行和反馈,构建智慧工地基础平台和集成系统,提高工程活动的效率和品质等等。
具备核心技术能力的企业,除了继续深耕高附加值的电子与智能化工程、建筑机电安装工程、消防设施工程、钢结构工程、地下管廊工程等专业承包方向外,也正在积极向轨道交通、公路、桥梁等技术含量高、盈利能力强、规模效应明显的业务领域拓展。
知易行难,上面所有的设想与改变,要落地都离不开专业技术管理人才。看似卷得冒烟的建筑人力资源市场,实际上依然一将难求。人才缺乏,是阻碍南通建筑业在新时代获得高质量发展的核心问题。
就像许多企业一样,南通建筑企业也渴望走出去,走向国际舞台一展身手。但当地特级企业多半在通晓国际建筑技术、经济、法律、标准人才方面仍为空白。这对于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进行对外劳务输出的南通建筑企业来说,略显遗憾。
在人才吸纳方面,南通n建普遍缺乏系统性的培养和职业规划,招聘来人只是简单地下派到各个事业部任其自生自灭。大部分事业部,至今还难以摆脱家族企业的藩篱。
身居长三角人才高地,就要用好这一得天独厚的资源。“打破六门关,愿出毗卢印”,要不拘一格地延揽、用好人才。
结语
在南通六建官网上,由南通六建承建施工土建部分的迪拜-哈利法塔巍峨矗立。一想到过往有多辉煌,就会觉得现在有多悲凉。
南通六建倒了,在它之前,南通一建已经先倒为敬。
南通n建们,就像围坐在建筑市场这桌盛宴前几个兄弟,推杯换盏间,各怀心思。不清楚谁会是,不胜酒力的下一个。或许有时连它们自己也不清楚,哪一杯下去,就是一口难以下咽的苦酒。
鲸鱼在海中死去后,它的身体会沉入大海,慢慢坠落,科学家为这个现象取了一个特别美丽的名字——“鲸落”。
都说“鲸起万物灭,鲸落万物生”。“鲸落”有时也寓意重归本源,万物滋生。
一个大型企业的陨落,当然没有这般诗意的唯美。只有希望它带来的警示和阵痛,让困顿中的建筑业正本清源,浴火重生。